西山贵子(Nakako Ishiyama)安静地坐在公寓的客厅里。她的公寓位于东京古老的日本桥(Nihonbashi)地区,距那座著名的石桥不远——在江户时代,日本所有地方距离东京的距离都以这座桥为起点进行测量。这里曾经是东京金融区的一部分,距离西山贵子家几步远就是日本央行——这个庄严的机构控制着日元的流通量,并通过它设定的利率控制着日元的成本。基金名称一个比一个复杂。
西山贵子拿出绿茶和秋板栗饼干招待我。她正在对我讲述2000年以来她的投资经历——并非巧合的是,2000年前后正是日本央行首次把利率降至几乎为零的时期。在丈夫基本不知道的情况下,西山贵子开始用夫妇俩的钱进行投资,每笔投资金额大多在5万美元左右,并且一直没有停手。她的退休金——日语叫“老虎崽”(toranoko)——所投资的基金,名称一个比一个复杂。每说出一个基金的名称,她总会加上“某某”或“什么的”作为后缀。感觉不完全让人放心。
“你比如,有‘全球基础设施什么的’基金,”她说,“有‘新兴市场货币某某基金’,‘澳洲定期什么的基金’。”66岁的西山贵子羞涩而焦虑(她拒绝被拍照),看起来不像是个在一场席卷全球金融体系的大戏里扮演角色的人,无论这种角色多么微小。然而,她和她的许多女性同胞恰恰这样做了。自日本走出战争破坏后的废墟,走向富裕以来,家庭主妇们一直担当着巨额家庭储蓄的监护人。这些储蓄总额超过1500万亿日元(约合16.8万亿美元),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一笔可投资财富。这其中大部分都存放在普通的日本银行账户里;还有数量惊人的部分以现金形式保存在家里,被称为“橱柜储蓄”(tansu savings),意指人们将财物储藏在传统木柜中。但是,从21世纪初期开始,常被泛称为“渡边太太”的日本家庭主妇们开始追求更高的回报。(渡边是日本一个常见姓氏)
很多人对银行微不足道的利率不满意。标准定期存款0.02%的回报率极其可笑,哪怕是可观的终身储蓄,每年的回报可能也只有几百日元。“如果你在去银行的路上车胎被扎破了,那你这笔储蓄就亏了,”西山贵子嘲笑着说。和数十万其他日本人一样,她发现外国债券和其它海外投资品种能提供更有吸引力的回报。“我在街上散步时看到一张广告海报,说有产品可以提供5%的利息。这让我激动不已,”她说。“我看到电视上也有这样的广告,每个人都喜笑颜开,于是我想:‘这种产品应该不错。’”
不久之后,市场就注意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投资力量。2003年上半年,日本个人投资者买下了2.7万亿日元的外国债券,轻松创下纪录。经纪商们很高兴,部分原因是他们赚得了大笔佣金。(然而不久后,很多“渡边太太”就精明地意识到网上经纪的低佣金好处。)但也有人紧张:如果日本主妇敞开资金水闸,把大笔资金转移到国外,那日本庞大的政府债券市场就有可能崩溃。在此之前,大量资金以储蓄形式被困在日本国内,使得政府能够为其巨额外债争取到相当低的利率。
跟随“渡边太太”的动作
专业交易商开始研究“渡边太太”的一举一动。令交易商印象深刻的是,“渡边太太”们意志坚定,无论何时,只要日元暂时走强,她们就会利用机会低价购买更多外国资产。在银行和券商门外排队的“渡边太太”人数,成为日元走势的一个晴雨表。就在拿高薪的外汇交易员们犹豫不决之时,“渡边太太”已将获利兑现,并开始博得投资天才的美名。一些专业人士开始悄悄跟随“渡边太太”的动作。
那些跟风者的确轻松赚到了钱。即使在2006年日本央行的隔夜利率已经小幅升至0.25%,澳大利亚的利率还整整高出6个百分点。很多日本人前往澳大利亚度假,不少人很安心地将一部分储蓄放在澳大利亚银行。其他人选择了南非的兰特(rand),其与日元的利差在2006年为8.25%,甚至有人选择了土耳其里拉(lira),其与日元的利差高达不可思议的17.25%。另外一些人依然追捧外币债券,或年度股息率达到6%或更高的投资海外的共同基金。
当然,这其中也有汇率风险。但日本投资者(其中很多人已经退休)对本金并不太担心,只要持续派息即可。况且,日元走向有利于他们。2000年至2007年年中,日元稳步走弱,经通胀调整后下跌至20年低点。这主要是日元大规模流向海外寻求更高回报的结果。换句话说,日本家庭主妇们无意中合力造就了一种自我实现的、推动日元走低的投资策略。寻找更高回报的日本资金推动了全球市场资金泛滥,即流动性过剩。
套利交易影响更大
不只是“渡边太太”们才注意到这样赚钱非常轻松。相比被搬出日本的巨额储蓄资金,“日元套利交易”形成的更隐蔽的资金流更有重要意义。日元套利交易的参与者包括专业投资者、对冲基金、外资银行,以及大批的日本短线客,其做法就是借入近乎免费的日元贷款,然后投资于收益较高的海外资产。只要日元不突然走强,这一策略就万无一失;如果日元继续向下,那更是再好不过。即使把资金投到高度安全的美国国债上,也可以获得丰厚回报。更为诱人的回报也伸手可及,只要投资于一批善于创造的银行家们所推销的奇异新产品:担保债务凭证(CDO)、结构性产品以及其它忽悠全球投资者的准债券产品。
市场上还有其它流动性来源:石油美元和那些储蓄过剩国家设立的主权财富基金。但是,在20世纪90年代末汇率波动时期负责日元事务的日本财务省次官神原英姿(Eisuke Sakakibara)说,在创造淹没西方银行家的流动性过程中,日本人的套利交易起了决定性作用。“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。日本政府和日本央行犯下的主要错误,就是零利率政策实施的时间太长,”他说。“日本经济从2003年初开始复苏,但零利率政策一直持续至2006年。所以出现了很多套利交易,造成了极不均衡的资金流动。而且我认为它推动了世界其它地区金融泡沫的膨胀。”
公平地说,日本央行自本世纪初以来就对低利率表达过担忧,但却常引起外部人士的嘲笑。这些人中包括现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(Ben Bernanke)。伯南克当时认为,日本央行应聚焦于战胜通缩,而不是担心房地产市场的泡沫和产业的投资过热。虽然有所担忧,但日本央行却不能将利率调至远高于零的水平,因为通货紧缩仍在困扰着经济,经济增长仍然乏力。但到了2006年,日本央行开始非常担心低利率政策正造成危险的副作用,因此它投入更多力量来加以监测。一位银行官员试图弄懂难以捉摸的套利交易,她盯上了东欧的房地产市场——在东欧,以本币偿还的日元按揭贷款突然成为一种时尚。很显然,一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,她说。但日本央行对此无能为力。
日本女性权力不小
滨纪子教授(Noriko Hama)是京都同志社大学商学院(Doshisha University Business School)一位坦率而十分风趣的经济学家。每次见到她,她的头发颜色都有变化,有时是紫色,有时是橙色。当我最近在东京见到她时,她已经染成了一缕缕的粉红色。滨纪子认为,日本女性掌握的权力远大于西方人的刻板印象,尤其是在财务领域。“在典型的好莱坞电影中,当夜里突然传来某种响声后,”她说。“妻子总会对丈夫说:‘去看看怎么回事。’但在日本,起床去查看的将是女人。妇女有能力做这些实际的事情。因此,‘老爷’、‘少爷’们非常依赖于女性的作为。”她也认为,在向全球金融泡沫输送日元和日元交易方面,妇女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滨纪子说,在家庭理财问题上,妇女的权力尤其明显。“在江户时代乃至更早的时期,”她说。“管理家政就是幕府将军和封建领主妻子的一项主要职能。”甚至更大的财务决策——比如购买房屋或确定一项投资策略——往往也由妇女决定,她说。“男人们自称掌管大事的决策权。有很多要面子的形式,让男人觉得确实是自己作主。但所有基础工作都已经由妻子做好了。男人要做的只是走一个认可的程序。”
滨纪子表示,2000年是一个转折点:随着零利率时代到来,人们——不仅是家庭主妇——开始担心,储蓄将不够晚年花销。政府开始积极推动千家万户将储蓄转化为投资。“当我们经历失去的十年(日本资产价格泡沫破裂后的一段时期),走进零利率时代后,人们开始认识到,无论他们如何节俭,无论他们储蓄多少,都不会获得任何收益,”滨纪子说。
“就在他们越来越焦虑的时候,放松金融管制、金融工程、结构性产品及日元套利交易等等,都开始频频见诸媒体。外汇交易也进入人们的视野。于是人们出于自己眼中的必要性,抓住了所有这一切,一夜之间成了短线交易者和网上交易者。储蓄文化出现重大的行为变化,让这些节俭的储蓄者成了大胆、勇敢的投资者。”
滨纪子认为,有两个主要群体特别容易出现这种变化。其一就是西山贵子这一代的退休人员,她们希望让储蓄增值,以谋求更舒适的退休生活。还有就是30多岁的妇女,她们的计算机知识为其打开了一扇滨纪子称为“点击作响”的金融世界窗口。这些妇女往往将工作和交易结合在一起——有时她们会在清晨或深夜悄悄地交易。若林史江(Fumie Wakabayashi)就是这群妇女中的一个。31岁的她笑声极具感染力,有着冒险精神。她20岁开始交易,已经成为少数名闻全国的“美女渡边太太”中的一员——这种现象已吸引更多妇女加入投资者行列。她曾经想成为一名护士,但在父亲的企业破产后负担不起学费。可她不希望像服务员或接待员那样每小时只挣900日元(合6.9英镑)。
在若林史江的个人网站上,一种日本常见的造作风格描述了她出生于1977年,血液为A型,身高1.61米,体重48公斤。要更深入了解她的投资战略,总有她的书《我喜欢股票》(I Like Stocks)或她的任天堂DS投资游戏。现实中,若林史江是个漂亮而迷人的女子。在去年秋天一个凉飕飕的下午,在东京时尚之都涩谷(Shibuya),她为未来的投资者做了一次只有女性参加的讲座。“我喜欢只有妇女的讲座,”她说。“她们是非常认真的投资者。我认为如今日本女性比男性强有力得多。我不知道该如何确切表达,但我认为男人变得更弱了。”若林史江表示,日本需要打破谨慎的模式,学习拥抱更多风险。“现在,我们再也不能像中国那样快速增长了。因此,我们必须学会承担风险。我希望日本人在这方面做得更多,我认为妇女正在抓住这些机会。”
酒后炒股
若林史江说,年轻时她曾有一个更激进的投资理念,偶尔会在喝下几杯鸡尾酒后进行“酒醉交易”。像很多日本短线交易员一样,她也曾借助波动性冲浪,希望从瞬间的买进卖出获利。如今她更像是一个买进并持有的投资者。她表示,极度动荡的外汇市场迫使她在去年早早退场,而在之后的秋天,日元大幅升值,让仍然持有外币海外资产的投资者损失惨重。
来自苏格兰皇家银行(Royal Bank of Scotland)的数字显示,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幸运。在去年7月底,日本家庭持有的外币计价资产达到63万亿日元(合4760亿英镑)的顶峰,而到10月底的三个月中,这一数字急剧减少了15万亿日元。网上交易商证实,随着日元飙升,它们客户的帐户出现了巨额整体亏损。
“和服交易员”赚得暴利
一位日本妇女似乎曾完美判断出外汇市场的走势,她就是荒木惠子(Yukiko Ikebe),所谓的“和服交易员”(kimono trader)。在截至2005年的3年中,她在大宗商品期货和外汇保证金交易中赚到了估计达4亿日元的利润,但不幸的是,她忘了向税务当局申报自己的发财所得。这一小小的粗心大意让她被罚款3400万日元。这使她在全国的名声不佳,但也得到了投资演讲的机会,并让她的书《外汇的秘密》(The Secret of FX)销量大增。这本书的标题巧妙地纳入了日文“家庭主妇”的假名。
由于逃税丑闻,荒木惠子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在日本传播(她的书里用漫画肖像代替),但她同意在一家网上券商的办公室和我见面。会面地点位于一座玻璃幕墙建筑“泉花园大厦”(Izumi Garden Tower)。她身着优雅的灰色和服和亮闪闪的珠宝首饰,在衣服拖地的刷刷声中走了进来。现年61岁的荒木惠子说,她在20多岁传授花道谋生时就开始投资股票了。一位在证券公司工作的朋友给她推荐了一些股票。几年后,她结婚生子,开始需要额外的钱来购买玩具和衣服。“我想:‘不知道这些股票现在值多少钱呢。’结果我惊讶地发现,它们已经涨了一、两倍。”当孩子们上大学后,她开始了更认真的投资,阅读有关投资战略、以及大豆和玉米等个别大宗商品的文章与书籍。她还报名参加投资课程,并与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师进行热烈讨论。
2000年,荒木惠子开始涉足外汇保证金交易。“那个时候,”她说,“市场对不断走低的欧元有很多不必要的担心。也许出自一个家庭主妇的直觉,我想:‘它似乎也太便宜了,买点吧’。”
有钱赚也不能牺牲睡眠
直到几年前,她一直处于强迫交易状态,每天熬夜到凌晨2、3点,以参与伦敦及纽约市场的交易,然后早上6点就起床。但在几年前,她觉得受够了。“我设定了纪律。即使市场正在波动或者有钱可赚,我也得在晚上睡个好觉。你不能为了钱就不顾一切。人的健康更重要。因此,现在我总是在晚上11、12点上床,早上6点到6点半起来。”
和许多知名交易者一样,荒木惠子也乐于介绍自己及时退出外汇市场的远见。但即便是现在,她依然觉得人们不会在承受投资风险方面却步。她表示:“我的确遇到过一些比较保守的老年人,他们继续将钱放在定期帐户上。但年轻一些的人很明白日本的养老金问题,他们希望为自己的退休,为打造自己的人生和梦想进行投资。听我讲座的就是这些人,”她说。
在英国,可能有许多“史密斯夫人”持类似理念。在英国首相布朗(Gordon Brown)为资助银行纾困和经济刺激方案而一再举债之际,有人将怀疑这笔钱以后究竟如何偿还。有些人可能担心,如此沉重的债务负担,可能会对英国金边债券或通货膨胀造成什么影响?通胀可能会侵蚀任何投资收益。但是,如果“史密斯夫人”想仿效“渡边太太”,将钱投资到国外,她将需要确信英镑会进一步下跌。如果有人在两年前判断英镑将大跌,并以230日元兑1英镑的汇率,将储蓄换成日元,然后以目前的130日元兑1英镑的汇率换回英镑,他就大赚一笔了。但现在,任何抵制不住诱惑去买进日元或美元的人,都可能被日元或美元强势的突然逆转套个结结实实。
“总体而言,渡边太太们昏了头”
滨纪子对这些内在风险感到担心,她认为这与赌博相距仅一步之遥。虽然她很高兴看到日本妇女更积极地掌管自己的财务,但她并不赞成从储蓄转向投资的文化。“节俭,不依靠他人,不依赖借钱度日,过去被社会普遍视为一种美德。而商业则被人瞧不起,人们羞于和放贷者为伍。”滨纪子表示,总体而言,“我倾向于认为,渡边太太们昏了头。她们迷失在这种从储蓄转向投资的风气中,认为金融巫术是21世纪的特征。IT银行和外汇交易等等,所有这些东西向她们涌来,将她们卷走。”
西山贵子便是被诱惑的太太们之一。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,她的许多投资已遭受股市突然崩盘和日元走势突变的沉重打击。“我丈夫对我非常生气。我们在银行里就吵了一架,”她谈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天说,那天她向丈夫透露了她投资的规模和损失的程度。“他让我马上全部抛售,以免我们所有的积蓄都变成无用的纸片。”
西山贵子不怪任何人,只怪她自己。“这都是我自己的错,是我的责任。过去我的奶奶总是对我说,不要把鼻子放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上,”她引用了一句意义不甚明确的谚语,关于一个女人和一只公鸡。她说,她看到过有关次贷和美国银行摇摇欲坠的报道,但没能想到那么遥远的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。她用奶奶的另一句话总结了她的投资经验:“犹如一个不怕蛇的盲人,我的行为和一个傻瓜一样。”